昏暗的屋内,林氏与武将面对而坐,陈伯坐在床上正给昏迷不醒的林靖宇针灸疗伤。
看着扎了一身银针的儿子,林氏叹了口气说:“哥哥,你不该来寻我。”
武将身躯颤了一下,仿佛被人唤醒一般,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。
他没有接林氏的话茬,只是看着床上的林靖宇,说:“这就是我的外甥吗?”
“是。”林氏语气平静,只是手指很不安定的交织着。
收回视线,武将也叹了口气:“和‘他’很像,不管是外貌还是脾性!”
闻言,林氏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,她一把扑进兄长的怀里,又怕影响儿子的治疗,只好低声的哭泣着。
“小芊,跟我回家吧!父亲,其实很挂念你。”武将轻柔的安慰道,正如安慰小时候哭泣的小妹一样。
武将正是廉州府指挥使林云鹤伯爵的嫡长子,林家少主——林乾跃。
作为军镇大帅的儿子,林乾跃自然在军中位居高职,官至‘云麾将军’的他统领着两千黑旗军最精锐的陷阵营。
当陈伯派人去向他求援,并说明‘她’也在险地时,杀伐果断的林乾跃也不由得心中一滞。
时光荏苒,十六年的分离也使得兄妹俩由青春少年变为了中年人,个中滋味自是苦在心头。
林芊芊,林云鹤之女,林乾跃之妹,林靖宇之母。
芊芊者,出自《列子·力命》:美哉国乎,郁郁芊芊。意指指草木茂盛生命顽强,也有美丽动人之意,可见林家对她的期望。
见到林芊芊不说话,林乾跃也露出些许怒容道:“怎么?你还要与父亲执拗到底吗?为了‘他’你已经离家十几年,这还不够吗?”
抹了把眼泪,林芊芊没有答话,扭头看到陈伯已经将所有银针扎完,便小声问:“宇儿怎么样了?”
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滴,陈伯嘘了口气说:“小公子的伤势暂且稳定下来了,不过想要好彻底,凭你这的条件可不行。若不能根除隐患,只怕以后武道一途也就到此为止了。”
感激的看了陈伯一眼,林乾跃道:“是呀,就算不为了你自己,你也得为了孩子考虑不是?你总不想他碌碌无为吧!”
陈伯继续道:“按理说,受到如此重击几乎是不可能活下来的,可老朽在检查时发现,除了内脏震荡失血过多看起来有些惨外,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大的影响,真是怪哉啊!”
闻言,林乾跃也提起了兴趣,他走到床边,一手搭在林靖宇的手腕上检查脉象,不一会,脸色犹如变色龙一般,精彩不断。
他惊奇的看向林芊芊,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我从未见过如此脉象,生命力真是太惊人了,心率脉动比常人强大数倍。”
兴奋的语气使得陈伯也好奇起来,他再次检查了林靖宇一遍,眯缝的眼睛里同样闪烁着精芒。
林芊芊看着两人的行为,一股酸楚浮现在脸上,说:“不用看了,宇儿身上流淌着贤王血脉。”
“什么!”两人同时惊叫道。
“怪不得了,他总是很快就掌握了我教的东西,每次跟人打架即使伤痕累累也很快就恢复,以前我怎么没注意到?”陈伯喃喃自语着。
林乾跃一阵惊诧后马上恢复过来,他兴奋道:“我林家要出现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了,小妹,你必须得跟我回家,若是父亲知道了,想必会很高兴的。”
“很高兴?哼哼!他是破军贤王的血脉,若再这样无止境的激活,说不定哪天就变成破军贤王那样的杀戮怪物,等到哪天神识具散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,这算哪门子好事?”
说完,林芊芊脸上浮现出心疼的哀愁,无能为力的母爱,多叫人心殇。
兜头泼下的凉水顿时将两人当头浇醒,林乾跃更是大惊道:“破,破军贤王?这是做了什么孽啊?”
以往历史上也出现过破军贤王的血脉后裔,只是下场都很凄惨。
所有流淌着贤王血脉的武者都以先贤为荣,只有破军贤王的血脉像一个诅咒,人人避之不及!
“所以,我宁愿他只是一个普通人,不要参与世间的恩怨情仇,至少能简单快乐的活下去,然后娶妻生子繁衍后代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看着熟睡的儿子,林芊芊一脸慈祥的说道。
沉默了片刻,林乾跃恍然大悟道:“也是,孩子大了就野了,爹妈管不住,只得娶个媳妇帮着管管了,哈哈!”
闻言,林芊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,她憧憬着的脸上仿佛看到了儿子娶妻成家的样子……
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哭骂声:“林家的孤儿寡母,滚出来。”
林乾跃闻言顿时怒上心头,手中宝剑一提就要出门去,只是妹妹拦在他面前,苦笑着摇了摇头,她对陈伯说:“照顾好宇儿,我出去一下。”
说完便出门去了,林乾跃仍待分说却被陈伯叫住:“少主,此事你不适合出面,让小姐去吧。”
林乾跃气的无可奈何,只好泄愤般一脚将一把椅子踢成柴火状。
此时小院内外挤满了许多哭天抢地的女人孩子,她们一见林芊芊出来便如炸了锅般哭喊道:“扫把星,还我家男人命来。”
“林姨,你把爹爹还给我好不好,呜呜……”几个孩子哭嚷着扑上来抱着林芊芊的腿哭泣着,无论怎么劝都不肯停下。
看着一群失去了丈夫、父亲的人群,林芊芊心中百感交集;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,何其悲哀也!
她犹自辩解着:“诸位街坊婶子,此事怎么能怪我和宇儿呢?就算没有我儿与沙河帮的争斗,他们迟早也会对鱼埠街动手的。”
一个女人闻言怒不可遏道:“胡说八道,要不是你儿子逞强好胜去招惹沙河帮,怎会招来这等灾祸,可怜我家那死鬼,就这么去了。”
没等林芊芊反驳,一帮男人嚷嚷着推开围在院里的女人挤了进来,为首的程里长喝道:“干什么,干什么?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,反了天啊?”
拄着拐杖的牛渔夫在儿子牛自强的搀扶下也说道:“诸位大嫂节哀顺变,我老牛用人头保证,此事真的与林家嫂子没什么关系,都撤了吧!”
一个尖锐的女声喊道:“你们这些臭男人还为这害人精说话?也是,毕竟你们还活着,可我家男人,呜呜……”
牛渔夫涨红着脸喝道:“大妹子!你这怎么说话呢?真是让人看笑话。林家嫂子是什么人你们不清楚?休要嚼舌根。”
那尖锐女声闻言更加歇斯底里的哭嚷道:“我不管,要么陪我男人命来,要么让他们母子俩滚蛋,不然这日子没法过啦!”
“对,叫他们母子滚蛋,省得继续祸害咱们。”一群女人附和着。
“闭嘴!”程里长一声混合原力的吼声制止了女人们的吵嚷。
程里长说:“沙河帮早就对鱼埠街觊觎已久,他们‘拍花子’的事情被小宇探听到,肯定要杀人灭口的,今天之事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。”
“若不是林家嫂子告诉我们暗中做好准备,我们可能在某个半夜,整条街的老小做了冤死鬼都不知道找谁喊冤呢。”
牛渔夫接道:“也就是说,即便没有宇哥儿那档子事,沙河帮也不会放过咱们的,他们早就想把鱼埠街收了做仓库,好做见不得人的勾当。”
一群女人安静下来,但看向林芊芊的眼神里依旧是不善的嫌恶眼光。
露出一脸苦笑,林芊芊认真的给在场众人鞠了个躬,说:“街坊邻居们,谢谢大家这么多年的照拂,给大家添麻烦了。”
摆手阻止了想劝阻的程里长和牛渔夫,林芊芊继续道:“不管大家怎么想的,我们母子俩绝对没有想过给诸位街坊招来灾祸。”
“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,宇儿这次伤的很重,我要把他送回娘家去疗养,希望以后再见咱们依然是朋友,谢谢。”
无视目瞪口呆的众人,林芊芊转身进屋关门,牛渔夫仍待劝解几句,却被程里长抬手制止。
他捏了个道士指决唱道:“福生无量天尊!万法自然,由她去吧!不可思议功德,愿‘无上太乙度厄天尊’护佑宇儿这孩子度过此劫!”
程里长是三清弟子,正一派的居士,虽说鱼埠街的居民不太信他宣道,可淳朴的人们也不敢得罪神仙,纷纷跟着念念有词。
“老牛,你去准备下,我来做个斋!头七后给逝去的人超度!”一脸肃穆的程里长对牛渔夫吩咐道。只是原本趋于稳定的女人们又开始嚎哭起来,顿时让人一个头两个大……
待林靖宇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,期间林芊芊把后来发生过的事情都告诉了他,这让他有点接受不了。
自己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成了贵胄子弟了?做贵胄子弟也没什么,可自己突然多了个便宜舅舅和外公却有些不知所措。
另外,母亲姓林,自己也姓林,那自己的父亲呢?难道是宗姓婚姻?将这个疑问向林芊芊说明后,她突然脸色一黯。
叹了口气,她拢了一把垂在额前的发丝强颜欢笑道:“是时候了!”然后转身取了个用布条包裹着的条状物放到面前。
看着儿子疑惑的神情,林芊芊说:“打开看吧,你想要的答案就在这里。”
林靖宇三下五除二拆掉布条,只见一把狭长的长刀跃然目中。
约五尺长的长刀外表古朴;用吸汗的棉绳缠着的刀柄约有一尺长,刀鞘是兽皮包裹着不知名的材质做成的,并无半点装饰。
一摁紧扣的绷簧,长刀从刀鞘弹出一截,想象中的寒光逼人并没有出现,淡灰色的刀身上有许多不知名的纹路夹杂其中。
刀格下一寸刀身上,镌刻篆体‘南宫’两字,另一面刻着‘破军’字样。
若不是刀刃不时闪烁着锋利的寒芒,林靖宇几乎认为这把破刀就是一把丢在路边都没人理的垃圾货。
即使再蠢,林靖宇也猜到了点什么,不过还是问道:“难道是……”
林芊芊双眼水雾朦胧,泪水婆娑着垂下道:“你父亲,姓南宫。”
得,有了便宜外公和舅舅,现在又多了个爹,这年头亲戚都不值钱了嘛?林靖宇恶毒的腹诽着,可看到母亲伤心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。
一切还得从十六年前说起。
林芊芊与南宫是同一武道宗门的弟子,在一次宗门试炼中相识相爱;热恋中的人儿总是不顾一切的爱,却忽略了大环境的因素。
与许多狗血爱情剧一样,两个青年的爱情遭到来自家族与不知名因素的干涉。尽管困难重重,两人还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,将一切抛之脑后。
不久,两人爱情的结晶出世,让这个小家庭增添了无数的快乐。夫妻俩抱着刚满月的林靖宇回到廉州府林家,希望林云鹤能给予他们长辈的祝福,并认下这个外孙。
东玄境有三纲:君为臣纲,夫为妻纲,父为子纲。这是整个东玄境人族社会人伦运作的一套理论。
父亲作为家中的‘天’,不管他是天潢贵胄还是街边干苦力的‘契隶’,其在家中的话语权堪比帝国皇帝的圣旨,莫敢不从。
对于林芊芊这种脑后长反骨,在未得到家长的允许便私定终身的行为,林云鹤简直暴跳如雷。
与大多数父亲一样,他恨,他恨那个与女儿私定终身,抢走了他掌上明珠的男人。用他自己的原话来说:老子把闺女当宝贝一样养了十几年,捧手里怕碰了,含嘴里怕化了,你个王八蛋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,就给偷走了。
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云泥之别的阶层地位作祟,当年南宫去拜见老丈人时,老头子一口认定他就是一个没出息的寒门泥腿子。
豪门大族的婚姻与寒门百姓不一样,他们对血缘和出身的重视甚至比妖族还要执着。
出于对秀血统有助于武道资质的考量,贵胄豪门是坚持嫡长子继承制的,也就是要由正妻所出的孩子才能继承家族。
而正妻只能从其他豪门之女挑选通婚,谁若逾越底线与不同阶层的人通婚,那等待他们将是旁人的耻笑和家族的耻辱。
这种做法就像给牲口配种一样,只为了血统优良,不考虑其他的——牲口哪用考虑其他的?
这种通婚方式在各个家族中都是写进了祖训家法中的,违者,轻则驱逐出族,重则活活打死了喂狗。
很明显,作为千金小姐的林芊芊,应该是某一位贵胄豪门家的夫人预备队,而不该是一个寒门百姓的糟糠之妻。
林云鹤震怒之下就要将便宜女婿击杀,可抱着孩子的林芊芊挡住了必经之路,阻拦了暴怒的父亲。
这一幕更让林云鹤震怒,他怒斥南宫道:“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,又怎么能保护她?难道你要靠躲在女人身后过一辈子吗?”
可接下来事情就让人大跌眼镜了,只见南宫轻轻的将妻子拉至身后,对林云鹤只说了一句:“我会改变您的偏见的。”
然后手中长刀出鞘,霎时屋内寒光铺满,晃得人都睁不开眼睛。
林芊芊闭着眼睛抱着孩子哭喊道:“青松,不要啊!”
长刀发出的嗡鸣中,声音仿佛被黑洞吸收了般,世界,安静了……
待林芊芊睁开眼睛,只见父亲一脸惊恐的跌坐在地上,而丈夫侧身跨步,一手持刀柄,另一手推着刀柄尾端,刃尖直指岳父咽喉,稍加用力就能刺穿。
两个男人双眼对视,纷纷从中解读到了许多。震撼之余,林云鹤冷汗频出,顺着鬓角滴落在刀尖上。
缓缓收刀入鞘,南宫青松将老岳父拉起来,然后恭敬的鞠了个躬,说:“小胥南宫青松,见过泰山大人。”
颤抖着的老头怒极反笑道:“哈哈哈,果然英雄出少年,算老夫瞎了眼。我,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,你们,走吧!”
“阿爹……”林芊芊心有不甘的喊了一声。
“滚!”背对着女儿,林云鹤暴怒的喝道,整个房屋都被震的漱漱作响。
一把按住妻子的肩膀,南宫青松对着她摇了摇头,温柔的替妻子拭去脸庞的泪水,再把包裹孩子的小袄紧了紧。
南宫青松拉着妻子双双跪下,认认真真的向着林云鹤磕了三个响头。
听到磕头声,老头子的心如同被利刃剜了一刀,身躯不由得颤了下。
当女儿女婿起身出了门,听到房门被轻轻关上时,林云鹤的眼眶里出现了不易觉察的水雾,却倔强的不肯滴落。
仿佛一下就老了几十岁,正当壮年的林云鹤如行尸走肉般的晃动身子,他喃喃自语道:“傻丫头,认个错就那么难吗?”
自此,两口子在廉州府安顿下来,他们像普通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。
只是好景不长,在一个阴阳双月一同出现的夜晚南宫青松不见了,只留了一封信便杳无音讯。这个打击让林芊芊一蹶不振,她几乎发了疯的寻找丈夫。
不久,不知名的原因引爆了人族与南域妖族短暂的和平;盐田血战爆发。
双方都出动了大军对峙,但没打起来,只是派了各自的武者在离两族边境不远的盐田镇内小规模的战斗。
双方的武者大部分都没有活着出来,活着出来的不是保持缄默,就是精神崩溃疯疯癫癫的,仿佛他们进的是修罗地狱一样。
通过自己宗门的消息渠道,林芊芊打听到南宫青松也参与了盐田血战,并且属于失踪序列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这个噩耗对于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来说,无异于天塌了般。
与父亲决裂被驱逐出家族已经让人心碎了,现在丈夫也失踪了,只余孤儿寡母的两人,任谁都觉得绝望。
不甘心的林芊芊托牛渔夫一家照顾襁褓中的儿子,她独自一人前往盐田寻找丈夫。让人失望的是,除了被血液浸透的发红的盐堆外,只发现了一个角落里遗落的那把长刀,不过此时的长刀已经面目全非了。
心如死灰的林芊芊精神恍惚的度过了些日子,期间,她曾想到了死,可儿子肚子饿的哭声却把她拉回了现实。
为了遗忘那个无耻混蛋,她将许多关于南宫青松的事物都烧掉丢掉,把儿子改同自己一个姓,为了就是忘却那个人,除了那把丑陋的长刀。
可是,真的能忘得掉吗?